31岁那年夏天,大龄剩男卢海东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
他来自广东北部的县城,高中毕业后,钻进深圳飞扬着铁屑的模具工厂,在男人生命中最美好的花季,日复一日地切割铁、切割塑料、切割不锈钢,直到左手拇指的螺纹被磨平,交际圈只剩下男工友,他终于意识到,他把自己切割成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坠入爱河后,他像一个捡拾花季碎片的笨拙少男,连沿着工业区旁的河道夜跑,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甲壳虫一前一后地爬,都会赞叹:“真是太可爱了。”
卢海东太普通了。额头的川字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个头也没什么优势。差一点,他就要湮没在这个有五百万青年男性的城市了。
幸好爱情拯救了他。他拼命健身、努力工作,有时,对着圆的、方的模具莫名其妙就笑起来。他的灵魂也不再遭受苛责:那个夏天到来前,哥哥打电话质问,不交女友不结婚,“你的人生是干吗的?你是不是变态?”
他可以向哥哥证明,自己不是变态了。
接下来,还需要向女友证明,他是一个想结婚的男人,具备了应有的一切,包括经济实力、责任感和对婚姻的审慎。没有什么比买下一套婚房更好的证明了。
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卢海东至今挤在深圳西北部的城中村,一个20平方米的阴暗单间,床很硬,垫了一片木质凉席。最常吃的,是楼下15块钱的猪脚饭。
而他决绝地买下一套108平方米、三室两厅、晒得到太阳的房子。他要用未来30年的房贷,去证明自己是一个想结婚的男人。
但他依然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2025年4月,卢海东在江西赣州。(苏有鹏/图)
男人三十恋爱时
他见到了那个女孩,此后连吃一碗梅州腌面,都想和她分享。
一些男人试图在社交软件Soul上聊骚和约炮,卢海东则跟着在Soul上认识的女生,报名参加了8800元的家庭情感培训,学习静坐、冥想和“说话不要太冲”的秘籍。在他为爱情做过的奇怪的事情中,这能排第二。
那是很久以前了,女生来自他粤北的老家,家族从事物流生意。两人最终没能结婚,一个原因是男人的面子,“想自己闯,不想再回老家,在别人手下干活,更何况还是女友的亲戚”。
一直到2024年11月15日,卢海东再次坠入爱河。那天,他转了一趟公交、两趟地铁,从深圳的西北赶往东北,一座名为龙城万科里的购物中心。
要去见的女网友,依然是在Soul上认识的。模具工卢海东一个月上26天班,每天10个小时,周围挤满男工友,他不知道能去哪儿交女朋友。
那个秋天的下午,在香槟色的购物中心里,卢海东见到了那个女孩,此后连吃一碗梅州腌面,都想和她分享。
女孩肤色很白,有点肉嘟嘟。见面那一刻,他和模具打惯交道的大脑中冒出的词是:旺夫。
她很节俭。卢海东打算买一块两千多元的手表送她,女孩告诫:我们的未来还很长,省点钱。
女孩说,自己是幼儿园老师,江西人,有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妹妹,父母在惠州生活,爷爷是老中医。1996年生,比卢海东小三岁。她想结婚,最好是2025年年底前。
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女友,卢海东从未体验过如此丝滑的恋爱。她会聊子女的教育问题,听他抱怨工作的辛苦,回应他发的每一条信息。卢海东提出,想找一个离她近的工作,多和她在一起,她不同意,回复说,“你好好赚钱”。她不允许卢海东为自己大手大脚,却给他买过一盒蓝色的玫瑰。重要的是,她不是大美女,这让自卑的卢海东更放心了。
在周华健和黄家驹的歌陪伴下,卢海东一次次穿越整座城市去约会。厂里蒸腾的水雾、切割的噪音,都不再恼人。有时,男工友会问,你在笑什么。
“你们羡慕不来的。”
世界上最懂卢海东感受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装空调的邹志刚,一位是搞土木的赖春方。三人的相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但他们各自在30岁左右的年纪,遇到一位愿意托付一生的女孩。
这三个男人表达爱时,笨拙得莫名其妙。卢海东分享欲旺盛,去夜跑,也想征求女友的意见。邹志刚老实巴交,工地老板奖励了一瓶百事可乐,他戴着皱巴巴的劳保手套拍下来发给女友,强调这可是“冰镇过的”。赖春方腼腆又敏感,一次,他反省出自己有6个“问题”:在感情方面处理不干脆、不能黏人、自卑又悲观、心软、不擅长表达、慢热。
如果要比较谁爱得更深,三个男人或许都不愿认输,毕竟,每个30岁男人的爱情,都独一无二。但卢海东显然更长情,女孩消失很久后,提起她的名字,他还会叫她,晓璎,甚至不是全名,李晓璎。

2025年4月,惠州仲恺高新区潼侨镇,从高铁站去往昊艺尚苑的路上,四周如今还很荒凉。(苏有鹏/图)
三个“宝宝”
她连真名也不说。
2024年春天结束前,李梦婷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接着在秋天爱上第三个。她把男人们约到龙城万科里,任由一女三男的爱情发生在城市边缘的这片购物中心。繁华占领了深圳每一个角落,附近有不少写字楼,996的上班族不管多晚都可以在这里约会:商场号称24小时营业。
三个男朋友,工作分别是装空调、搞土木、切割模具。
游弋在三个男人之间的李梦婷,会用很多方式保护自己。2001年出生的她,有时说自己是1996年的,面对1996年生的男人,她就说自己是1997年的。
她的自我介绍简洁明了,自己是幼儿园老师,江西人,有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妹妹,父母在惠州生活,爷爷是老中医。
真名也要保密。她告诉装空调的、搞土木的、切割模具的,“我叫李晓璎”。
“这个名字挺特别诶。”搞土木的男人说。
“百变小樱是吗?哈哈。”百变小樱是日本少女漫画里的角色。
在她消失很久之后,那个切割模具的男人,哪怕知道了她的真名,还是习惯叫她,晓璎。
李梦婷也不是满口谎言。她确实在江西一所技工学校念过幼师,也确实在惠州生活过。2017年,惠州博罗县一所民办幼儿园的微信文章里,介绍她是老师之一,时任园长回忆,她当时在实习。一位前同事对她的评价是,“性格蛮开朗。不是很老实的那种,跟认识的人话挺多”。
“但她早就不在幼儿园了。”前同事补充道。2019年的某天,她和另一位同事,说要去深圳赚钱,做娱乐主播,再后来,幼儿园转公,老师们四散,前同事偶尔看到她俩的朋友圈,“估计是要让大哥刷礼物的那种”。
然而,恋爱期间,李梦婷还是会给三个男人发幼儿园里的照片,在食堂吃饭,小朋友们做手工。
李梦婷平等地爱他们。
2024年5月20日那天,从男人们留存的聊天记录看,中午12:46,李梦婷和装空调的男人在万科里一家徽菜馆子的3号桌,吃她喜欢的辣椒小炒肉、石板牛仔骨。十分钟后,饭桌上的她,着手回复搞土木男人前一晚的微信。
之后,她和装空调的男人一起涂石膏娃娃,一种给猫狗石膏摆件涂色的手工。她找好暹罗猫的模板图,发到装空调男人的微信上。涂完后,却把完成品拍给搞土木的男人,说自己整个下午“无聊、没事做”。
晚上,和装空调的男人分别后,她很久没回对方信息,解释说肚子痛,男人很担忧,让她把手机放肚子上,“打开振动,我打你电话缓解一下你的痛”。事实上,她正和搞土木的男人聊得火热,并相约第二天中午一起去涂石膏娃娃,检测男人做事的耐心。
6个月后,在万科里见到第三个男人时,她身上沾满猫毛,她说,最喜欢猫咪了。
除了猫,李梦婷更喜欢哪个男人?
装空调的男人老实巴交,他连顺风车也不会打。但李梦婷很关心他的工作。男人为了约会旷工两次,老板威胁,不做就要找其他人。“我真的生气了。”李梦婷说,“你好好上班,现在工作不好找,知道吗?”此后,她的问候变成了:在好好上班吗?
15天后,装空调的男人才会知道,李梦婷为什么那么担心他丢掉工作。
搞土木的男人腼腆又敏感,有健硕的肌肉。两人见了三次面,她就质问男人,究竟要接触到哪个程度才会想表白。她想在年底结婚,需要快速筛选。男人觉得,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加起来都没超过6个小时,一切都太快了。
“我是一个很果断的人。”李梦婷说。后来,男人选在5月21日表白——就在她和装空调男人约会的第二天。
切割模具的男人分享欲旺盛。男人删除过一部分聊天记录,在留存的记录中,李梦婷显得成熟、克制,她问男人的工作、身高。见面前,她说:“如果不是奔着结婚那就不必见了”。
和三个男人见面后,她接受了所有人的表白。但他们实在太不一样了,职业、性格、兴趣,以至于无法推测李梦婷的理想型。
三个男人的名字分别是:邹志刚、赖春方、卢海东。李梦婷统一称呼他们为:宝宝。
马上,她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让三个“宝宝”做邻居。

卢海东和以李晓璎为名的李梦婷对话。(苏有鹏/图)
架在火上烤
女人转来了5000元定金。
卢海东为爱情做过最奇怪的事,是买了一套自己住不上的房子。
在惠州市仲恺高新区潼侨镇,玖璟台是为数不多的小区,这里离深圳“很近”——附近有高铁仲恺站,最快24分钟,上班族就能被运送到深圳北站。小区簇新,一个游泳池、一棵巨大的日式罗汉松,都闪耀着中产生活的光晕,保安还会仔细审核来访者的身份。连带着看房的深圳上班族,都认为中产生活触手可及。
在深圳,哪怕是偏远地段,这样品质的小区,单价接近三万元,玖璟台的价格,不到三分之一。
2024年5月底,邹志刚、赖春方相继表白后,李梦婷告诉他们,她的姐姐买了玖璟台——几个月后,她又告诉卢海东,她姐姐的房子买在离玖璟台900米的昊艺尚苑。她告诉男人们,小区太棒了,推荐他们来看看——还特别嘱咐邹志刚,“一定要和领导请假,我怕你被开除啊”。
三个男人都没见过李梦婷口中的“姐姐”,但都认识了姐姐的买房中介,分别叫罗昌远和杨昌文,两人交替着出现。
女人对男友多情,对中介专一。2024年6月5日,中介带李梦婷和邹志刚看房;6月18日,中介带李梦婷和赖春方看房;2025年1月1日,中介带李梦婷和卢海东看房。

2025年3月,惠州仲恺高新区,玖璟台小区。(吴筱羽/图)
罗昌远个头不高,打了发蜡,腕上的表闪闪发光。每次看房,总开他的豪车,到龙城万科里接他们,一个多小时车程,嘴基本没停过:不管李梦婷带的男人是谁,中介张口闭口“你们两公婆”。
豪车驶过蔓草丛生的荒地,楼盘周围还没有商超,买菜得到镇里,但中介兴奋地说着规划,国家对新区的定位、蓬勃发展的产业园、不断完善的轨道交通。
看房前,男人们只当是一次约会。看房后,女人和中介围住了男人。
女人说:你不想跟我去见我的父母吗?你不想跟我一起处吗?以后附近会有幼儿园,我可以过来应聘啊,还可以在这里带我们的孩子,你还犹豫啥呀?是你买房又不是你父母买房,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中介接着说,你们两公婆看中的户型,只剩一套了——直到2025年4月,南方周末记者分别走访了两个楼盘,销售都表示,还有现房。
在售楼处,三个男人“被架在火上烤”。卢海东快被说晕了,他把女人拉到一边,问,买房之后,你是不是就一定要嫁给我?女人说,是。
突然,女人拿出5000元定金。所有人的目光看向男人。
有时候,饥饿营销和爱情许诺,还不足以冲昏男人的头脑,只有拿捏他最薄弱的地方,男人的面子才行。听到女人说,要给定金,赖春方拦住她,自己转出了3万元。“男人都是有一点好面子的,你给个四五千意义何在呢?对不对?我也怕,到时候她心里会有隔阂,说定金你都付不起。”
接下来几天,男人们需要缴纳二十多万元首付,以及七千多元的住房维修基金和办证费。
中介宽慰男人,说他们赚到了,首付准备几万元就够,因为开发商会送钱。具体的操作方式是,中介先把送的十多万元,转到男人的第一张卡里,之后,男人把钱转到自己的第二张卡,加上自己的一两万元,作为首付款转给开发商。
这些操作意味着什么,男人们不清楚,他们觉得,“白得”一笔首付,只要掏一两万元,就能买房了,这让他们很开心,因为,一些人的账户里,就只有这么多钱。
一旦男人犹豫,李梦婷会继续说服他们。
“很多东西都是要提前准备的。”李梦婷说:“房子只是一个基本保障。”
“提前准备的不是房子,是感情。”搞土木的赖春方虽然来自天价彩礼频发的省份,但却对爱情有一种现代、浪漫、远离金钱的幻想,他觉得,还需要时间检验感情。
“我发现你一直在逃避。”李梦婷给出一个能让男人彻底住口的理由:“(如果)你爸妈生的是女儿,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房的人吗?”
最决绝的是卢海东。他联系过几位惠州本地中介,其中一位苦口婆心地劝他别买,他差点就听了,因而异常愧疚:“女孩子都答应要嫁给你了,还要犹豫,感觉对她有亏欠”。
中介只会扰乱“圣心”,他删除所有中介的微信,拒接电话。

2025年4月,广东惠州,玖璟台售楼处,贴纸代表已签约,但陪同中介推测:“肯定没卖出那么多”。(苏有鹏/图)
吃下那颗药丸
“没关系,我相信你的人品。”
玖璟台的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游泳池、罗汉松和金箔一样的中产生活,门外是遍布藤蔓的荒地和寂静的水泥荒原。如今,玖璟台有了一个新名字:刘佳雅苑。
刘佳,同样是以结婚为由,带着男人来仲恺高新区买房的女人。这群男人不完全统计后发现,包括李梦婷、刘佳在内,从2023年8月到2025年2月,17个女人,让39个深圳来的男人,分别购买了26套玖璟台和13套昊艺尚苑的房子。中介都是罗昌远和杨昌文。
一切像房地产高周转年代一样高效。在两个月左右的周期里,这群男人和女人在Soul上相遇,在挨着的几个购物中心约会,跨城看房,在售楼部被“架在火上烤”。他们经历相似,恋爱很丝滑,女人很“完美”:不让男人为自己花太多钱。
男人们的动摇也如出一辙,好几个人,当晚就想退房。
认识不到两个月,为什么会决心买房?一个被刘佳捕获的男人,说到了他当天的心理变化。

2025年4月,广东惠州仲恺新区,昊艺尚苑。(苏有鹏/图)
他叫杨森,一个健谈的程序员。1993年出生在湖北农村,成年后南下。2019年,他和女友走到谈婚论嫁的节点。准丈母娘忽然发话,必须在武汉买一套房。白天,他看房,晚上,想到总价百万元的房子,焦虑得无法入睡。准丈母娘层层加码,说房子要买在三环内。几番争取,范围松动到“三环边”。双方最终没谈拢。
没有房子,就无法与相爱的女人走到一起,血淋淋的现实就这样发生了。
现实是一点点变得血淋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王跃生在冀东农村调研发现,1960年代前,把家中空闲房屋适当粉刷,就是新婚夫妇的婚房。2010年后,标准提高,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的白美妃在鲁东农村地区观察到,进城买楼兴起了。当年,杭州一个楼盘亮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广告:你可以不买房,除非你摆平丈母娘。
又是一个决定是否买房的时刻。2024年的五一假期,被中介和女人“架在火上烤”的杨森,老练地给罗昌远递了一包烟,或许是那包烟起效了,他成为少数几个当天没交定金的男人。
当晚,刘佳在电话里质问杨森,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一气之下,杨森把刘佳和中介的微信都删了。
事情如果停在这里该多好。假期结束前的一个夜晚,杨森找了个烧烤店,灌了两瓶半啤酒。21:00,刘佳重新加他好友,杨森通过了。女人先指责男人给她画大饼,最后话锋一转,为两人的未来担忧,抛下一句,“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很多记忆都回来了,前女友、准丈母娘、武汉三环边上的一间间房子、几乎要触碰到的美好生活。“这么好的人,弄成这个样子,就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犹豫?”又一颗拯救生活的药丸摆在面前,吃下它,男人可以重新回到轨道上,不至于沦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
他要吃下那颗药丸。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地给罗昌远打电话。
对方说,张先生,房子卖出去了,没了。
又一次,没了。杨森挤在狭窄的工位里,四周,同事们低着头,没人想闲聊,只有敲击键盘的回响。
从湖北农村,到在31层高的深圳写字楼里拥有一个工位,杨森曾没日没夜地自学,让自己更有竞争力,反抗阶层的命运。他相信,只要足够有竞争力,就可以避免村里老光棍的命运: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曾是很多中国底层男性的命运。清朝安徽桐城的数据显示,士绅阶层20岁以上的未婚男性是5%,非士绅阶层则为15%。在社会学家费孝通调研过的江村,1949年前,残缺家庭比例接近30%,大部分是男性孤老。
过了半天或者更久,落寞的杨森也记不清了。突然,罗昌远告诉他,杨先生,太好了,有一个买家的贷款没批下来,赶紧来交钱,就明天吧。杨森激动坏了,跑下写字楼,抽了一支烟。
他联系刘佳,兴奋地说,要在房产证上加她的名字,“证明房子有你的一半”。
杨森做到了,用大卫·吉尔默在《发明男性气概》里的话来说,杨森做到了自我牺牲。
刘佳却不太兴奋,她说,自己在重庆玩,先不用加名字——正如其他16个女人,也都不让男人加上自己的名字。杨森记得,她还说:没关系,我相信你的人品。

2025年3月3日,一部分男性接受了广东台的采访。(资料图)
“什么玩意儿”
一个月薪七千多的男人,每个月寄三千元回老家,又背上四千多的房贷。
贷款审批通过的那一刻,美好的中产生活就要开始了:白天,这些男人在深圳,安装空调、看守工地,忍受着工厂噪音和逼仄工位,傍晚,搭乘6号线,再换高铁回仲恺,骑上“电鸡”。余晖蔼蔼,男人们将在水泥荒原中跋涉。或许10年后,超市、餐馆、银行会从四周破土而出。但此刻,南方灼烧的太阳消失在身后,男人们的前方,土地尽头立着一栋栋挺拔的高层住宅,尚未建好的那几栋则像风蚀柱。那位相信自己人品的女人,就在披着薄薄金箔的家中。
男人们又错了。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水泥壳子。买下“刘佳雅苑”118平方米单元的杨森,再也没见过刘佳。
房贷审批通过后,女人们就变得冷漠,并挑剔男人的毛病:让人心寒、不可理喻、逃避问题。
李梦婷曾平等地爱着三个男人,如今也平等地对他们冷漠。
7月16日,老实巴交的邹志刚挑了新房餐桌,问她喜不喜欢。没有回复。
邹志刚快把这辈子的“宝宝”都说完了。宝宝,我想你(21:11)。宝宝,在忙吗。宝宝,你不同我聊天了,晚安(21:47)。宝宝,这里又停工了,我准备回家啦(00:32)。宝宝,我到家了(04:27)。宝宝,早安(06:27)。宝宝,生气了吗?不理我。不生我气好不好(11:37)。
同一天,敏感的赖春方向李梦婷提了分手。不久前,两人因琐事争吵。男人失望,他认为李梦婷没有爱过他。约会,女人像在上班,吃饭,女人要花1/3的时间玩手机——从聊天记录看,女人很公平,和邹志刚吃饭时,她在和赖春方聊天。
“什么玩意儿。(12:12)”7月17日,李梦婷先回复了消息不断的邹志刚。16分钟后,她回复想分手的赖春方:“我真的一脸懵。”
女人陆续和男人们分手,接着,陆续失联。有大概一个月,卢海东不断反思自己到底哪里不好,他放下了自己30年的尊严,“把最卑微的一面都展现给她了”,请求复合,李梦婷平等地没搭理他。
男人宁可相信,女人死在某场车祸中,一个男人甚至跑到派出所报案——他们没想过这是一场局。

2024年6月至9月,从买房到消失,李梦婷以李晓璎之名与邹志刚的部分聊天。(受访者/图)
吴志飞让心碎的男人们相识。他是一位1998年生的程序员,烫了卷发,女孩失联后,他从一位好心的装修师傅那里,拿到“刘佳雅苑”所有住户的电话,顺着名单,他问遍业主们购房的原因。答案是“恋爱”的,就被他拉进群。
有人陆续把事情发到短视频平台,买了昊艺尚苑的男人们也找了过来。
这群没有了女人的男人,有人吃不下饭,瘦了十斤。一个月薪七千多的海南男人,每个月寄三千元回老家,又背上四千多的房贷。他的父亲已去世,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他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却贷款103万元,买了最大的户型,“想着双方父母都可以来住”。杨森则放弃了对自由的想象,他常被领导骂,这位程序员曾觉得,自己随时可以辞职,但现在,他得忍下去,在为防员工偷懒而在某些时间段锁上卫生间的公司里,忍下去。
卢海东说,他们应该称为“壮士”。
杨森总结过壮士的特点:主要来自江西、湖北、广东乡镇,家境普通,一半从事IT行业,性格大多内敛、老实,渴望结婚。
另一种共同点隐藏得更深:自卑。1.72米的壮士觉得自己不够高,1996年生的壮士觉得自己年龄大,大部分壮士觉得自己不够帅,没有优质到值得有女人为自己付出。他们会说,“不想找太漂亮的女生。太漂亮的,人家凭什么和你在一起呀?”
有的壮士情绪很低落,笃定今后没有结婚的可能,“刘佳雅苑”是污点:“女生凭什么来和你承担这个房子?又有哪个女生会和负债的男人在一起?”
哪怕他们曾经相信,爱情无关物质,如今也接受了一种极为悲观的论调:没有女人会和没有房子的男人在一起。
假如,故事里的双方性别对调呢?

2024年7月,房子买了以后,女人开始失联,吴志飞追问。(受访者/图)
假如被骗的是女性
开发商屈服了。
W女士四十多岁,一年多前,她跨越1000公里来到与黄海相连的一座城市。她在社交软件“伊对”上结识了一个油头粉面、说话风趣的男人B,B自称在该市做工程,前妻和孩子都在四川老家。
一天,B告诉W女士,一对夫妻准备来投资一套房产,让她一起去接待。到了售楼中心,B突然说,媳妇,要不我们也买一套做婚房?
W说,当时不想让人堆里的男人没面子。男人说他先出5.2万元,剩下的14万元首付和58万元房贷,让W女士先垫着,等年底工程款结清了再还。
后来,W女士了解到,和她一样被诱导到这里买房的女人有四十多人,“小姐妹全国各地都有,”年龄最小的三十多岁,W女士惊叹,“最大的七十多岁。”
小城新区、恋爱诱导,同样的“模式”接着出现在浙江湖州。C女士的老板,也是她的男友,给她“交”了一套房的首付,于是,她决心要做男友公司里最努力的牛马。后来她发现,首付被“挪”到了贷款总额里,男友老板没掏钱,还赚了六万多佣金。
讽刺的是,她原本做娱乐直播,每个月轻松赚上万。为男友直播卖房的5个月里,她把个位数观众的直播间做到最多2000人在线,却只卖出去一套房子。

2024年3月,w女士购买的房子所在的城市。(视觉中国/图)
这些城市都曾缔造过房价翻番的房地产神话,却都从神话中坠落。比如,据惠州市房协监测数据,2024年该市新建商品住宅成交面积为421.63万平方米,同比下滑39.5%,创2009年来新低。
房子不好卖,开发商就想到低首付。南方周末记者曾以购房者身份咨询昊艺尚苑,首付为什么可以低到1万元?一位女销售隐晦地承认,这是因为要让房屋价格变相低于备案价。按规定,房子实际售卖价格,不得低于备案价的8折。开发商想7.5折甩卖,中间的差价,就由开发商转到购房者的账户,用于支付首付。
就在壮士们开始入局的2023年,惠州市某区发过通知,严禁首付贷、返首付、零首付等行为。也在这年8月,广东省住建厅通报的违规整改名单中,出现了玖璟台项目,涉嫌返首付(已整改)。
W和C懂男人,她们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刻,是男人不再愿意为她们花钱,“谈那么久恋爱,只给我寄过一箱苹果,一点海鲜”。W女士警觉起来,“正常男的谈恋爱一毛钱不出,还向你一直索取,不对劲。”
接下来,女人们展开了行动,她们的诉求和壮士们一样:退房。
2024年12月,W女士跑到当地报警,结识不少受骗的“姐妹”。两个月后,女人们带着大喇叭,去地产公司、去公安局、去更多地方。整个过程持续二十多天。可惜,“当地不开回执函”。
她们联系了北京的记者,但C女士抱怨,报道刊发后,售楼方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可以退房,支付违约金就行。
她们的行动千奇百怪,W说,一个“姐妹”,花钱向男人买到内部群聊记录。
趁B刚从公安局里出来,“脑子晕晕”的,W女士抓住机会想套B的话。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了一段录音。一个西南口音的男人说,他2021年被骗到那里搞传销。骗女人的时候,只想卖个房,挣点佣金。他保证,会还钱。
独自一人的C女士,则决心不供房贷了,“失信记录最多5年就销了”。
最终,开发商屈服了,同意给女人们退房。
有网友数落C女士,说她又被人睡,又被骗钱。“他们都能做出这种事情,我还要什么脸面呢?这是30年的房贷呀!”那些攻击对C女士影响不大,但这段经历让她明白,求助一圈后,退房的关键是,自己得不要脸,去做一个老赖。
说完了自己的故事,两个女人很好奇深圳的男人们会如何维权。她们很早就在短视频平台看到了“刘佳雅苑”的新闻,唯一的疑问是,“他们应该会比我们搞得更猛吧?”

2024年电影《我谈的那场恋爱》剧照,电影讲述了一场网络诈骗中常见的恋爱杀猪盘。(资料图)
事情马上就要解决了
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这群从农村和乡镇努力挤进深圳的壮士,到了要让人刮目相看的时候。
在律师的帮助下,壮士们查到了17个女人的真名。2024年下半年,杨森通过住建部门找上开发商。开发商拒绝退房。壮士们也报了警,但两地公安在管辖权问题上都提出,去对方那里报案更合适。好不容易有警官愿意了解详细经过,听完后很疑惑,这不就是情感纠纷吗?
接连碰壁,吴志飞决定自己调查。他仔细分析过,如果能发现中介罗昌远、杨昌文和女人们之间的隐秘联系,证明他们是一伙儿的,说不定能推动立案。
接近真相的一次,发生在9月。吴志飞查到,中介名下有两家公司,一家是深圳易家置业顾问有限公司,还有一家是深圳华维视界传媒有限公司,后者曾招募娱乐主播,地址也在龙城万科里附近。一天下午,吴志飞找上了那家公司,发现已经搬空。吴志飞称,他向前台问起中介和几个女人的名字,前台说,他们的人脸信息还在。
到第二天,民警来调取记录,前台又称,昨天下午六点多,按照中介的要求,女人们的人脸记录已经删除。
2024年9月20日,杨森收到了惠州公安的不予立案通知书。
有壮士不想放过两个中介,把中介的照片发到短视频平台。中介以为是吴志飞搞鬼,跑到他的公司,准备围堵。杨森听说,立马翘班,又喊了五、六个壮士去帮忙。中介的态度十分嚣张,“说,可以去起诉,他们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杨森报了警,“到了局里,嚣张气焰全没了”。
还有一次,眼看离成功不远了。2025年3月3日,杨森等人接受了广东台的采访,“36名男士恋爱1个月背上百万房贷”的词条一度上了微博热搜,仲恺高新区城乡建设和综合执法局回应称,已成立专项工作小组调查此事,警方也找到男人们做笔录。
仲恺的许多楼盘里,冒出粉红色的警示广告:“小心婚恋买房骗局”——昊艺尚苑也有。很多壮士不再接受记者采访,等着立案。他们推断,事情马上就要解决了。
麻烦接连发生。他们的群聊叫“小心说话”,倒在3月初的一天,停在一句玩笑话上。接着,壮士们陆续接到辖区派出所的电话,要给他们普法。还有人到壮士们的公司、宿舍,拍下他们的照片,“好像错的是我们”。
对于壮士们而言,事情可能就止步于警示广告了。他们决定,起诉开发商、中介、女人和银行。不久前,当地房产管理中心有工作人员向吴志飞问起诉讼进展,说又有一个相似经历的市民找来了,该中心的职责是负责监管房地产销售市场,但工作人员想让市民联系吴志飞。
直到此刻,他们的轨迹和那些要退房的女人们没有不同,接下来,女人们开始讨说法、卧底、断供。而男人们,则为不做这些事,找了各种理由。
更重要的是,做这些事,不就被人认出来了吗?
男人被骗,羞耻感远大于女性。一位壮士记得,一个年纪不大的辅警,一边登记,一边憋着笑。他们恐惧被人知晓,尤其是父母。有人连背影、手臂都不想被拍到。哪怕没有证据,但一部分壮士坚信,同事们已经在茶水间悄悄议论自己了。
一度寄以厚望的舆论,反噬也来得很快。广东台的报道播出后,网友把壮士们和“捞女”对应,称他们为“捞男”,还有人认为,他们连做“捞男”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一群普信男”。
一些围观者认为,男性本身就是原罪,这种声音通过空前发达的社交媒体被无限放大。
比如,男人骗财又骗色,“赚翻了”;又或者,女人之所以会“消失”,不就是房产证上没她的名字吗?更多人为女人鸣不平,理由是,男人幻想找一个保姆,还不把女人名字写到房本上,接着以讹传讹,说女人“不仅免费陪睡、生育、家务,还得倒贴钱还房贷”。一位博主扬言,要为刘佳打官司,拿回属于她的财产。以至于之后的采访中,男人们极力自证清白,称他们和女人的关系仅仅是牵手、拥抱——卢海东特别强调,是“轻轻地抱了一下”,似乎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超过拥抱的行为就是禁忌。
到这里为止,似乎只有男人受伤。
202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四个男人用疲惫的眼神看着南方周末记者。距离他们的事登上热搜已过去一个月。“到底要多大的流量,事情才会解决?”
屋外的雨很大,杨森还是把几个人凑到一起。有时,他表现得像个保姆,几乎承担了大部分打印、复印的文书工作——有的男人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打印材料,让大家见面也很难,“想约见面,一个人说,自己在老家,接着,第二个也说在老家”。
一位民警曾对男人们说,没有一条法律能制裁这些人,他们太会钻空子了。男人问,那如果这样,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去骗女人买房了。对方说,你们去就是犯罪——壮士不敢录音,因此这段话的真实性无法证明。
有一个瞬间,大家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上的房屋交易合同。一个男人忽然说,他不得不考虑一种阴谋论:开发商卖出了房,银行放出了贷款,当地涨了GDP,女人和中介拿到了提成,“他们要的就是我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地认命”。
网友们可不这样看,等房价涨了,壮士还得感谢女人呢。

2025年3月,惠州仲恺高新区,几个楼盘里都有“谨防‘婚恋’买房套路”的提示,左为昊艺尚苑售楼处内。(吴筱羽/图)
小张太纯情了
他注定要成为一名壮士。
让我们试着去理解壮士中的一位,他似乎注定要成为一名壮士,甚至他想的,不是退房,而是如何拯救女人。
2025年3月的一个下午,深圳一家咖啡馆里,这位养了三只猫的程序员小张,很郑重地提出一种可能性:“如果能引导骗我的女孩走上正确的道路,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小张1996年出生,和他交往过的女友,想必都有浪漫的回忆:初恋的手机坏了,送她一部新款苹果手机;打了一整天气球布置房间,只为讨女孩欢心。
小张却也成为注定被爱情伤害的人:惠州的房子,已经是他第二次为结婚背上房贷。
几年前,为了和江西老家的女友结婚,他在当地挑了一套17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承担了首付和房贷。女孩是一位老师,为了爱情,小张决心放弃深圳的工作。
小张或许符合大卫·吉尔默对“真正的男人”下的定义:“付出多于索取”。但他对“男性付出”的接受程度,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高的。第一次听说高额彩礼时,他震惊,当进入适婚年龄,身边不断发生拿不出彩礼就结不了婚的事,他又被迫接受。他安慰自己:“(彩礼习俗)这么久,这么多人都这样,既然你作为一个男人,肯定要成为顶梁柱,是吧?”
“既然你作为一个男人”就像一句咒语,决定了小张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每次,当他在晚上9点和母亲通上话,劝她不要太辛苦时,母亲都会用一句话把他哽回去:“赶紧结婚。让我去带孙子,就不辛苦了。”
整个白天,母亲待在地里,打理萝卜和青菜。而父亲,那个重男轻女、喜欢打牌的男人,给儿子的建议是,同时交往多个女朋友。小张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小张也思考过孤独终老的问题。当他打开短视频,跳出来的内容是,“如果你40岁没结婚怎么办?”视频里的人说话头头是道:如果40岁已经结婚了,你会很有压力,但是家庭和睦;如果没有结婚,那你会很潇洒——“但是,你会很孤独。”
摆脱孤独恐惧的代价太大了。买了170多平方米婚房的小张,还是和女友分手了。某一次,他俩又聊到彩礼,“她觉得,除了彩礼,婚后也还要继续为女方家庭‘输血’。”小张实在做不到了。
之后,命运的偶然性也揪着小张不放,让他注定要成为一名壮士。2024年11月,他在Soul上认识了两个征婚交友的女人。一个先通过了微信,并迅速确立关系。另一个微信通过得慢一些,小张说了自己的名字后,对方再没回过信息。29天后,他又一次买了婚房。
直到结识其他壮士,他才发现,第二个女人去交往了其他壮士。
事情败露后,小张打电话问女人,为什么要骗他。电话接通了,“她哭着说,你很好,是我不好。”
曾经,壮士们希望小张能去套话,证实女人、中介和开发商之间的关系。不过,他们也觉得,小张太纯情了,做不到的。
“有时觉得,这个社会,很捉弄人。”小张的语气迟缓,空调巨大的噪音、邻桌的闲聊都好像屏住了呼吸,“我看抖音上都说,用真心换真心。我用真心,换来的却是欺骗。”

2025年3月,惠州仲恺高新区,某个楼盘打出了“首期1万”的广告。(吴筱羽/图)
小镇女孩
在三万人的小镇里找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女孩。
是骗子,还是需要被拯救,得找到李梦婷才知道。
2025年4月,有人透露,李梦婷的家在江西赣州安远县某镇,但不知道是哪个村。南方周末记者打算和邹志刚、赖春方、卢海东一同前往,寻找叫他们宝宝的女人。
杨森抱怨的情形又出现了。邹志刚说,弟妹怀孕了,他要给她做饭;赖春方说,他要在工地监工;在原计划时间的两周后,卢海东揣着犹豫出发了。他犹豫的原因是,担心其他壮士不愿分摊差旅费用。
这是个曾被称为“小香港”的小镇,盛产脐橙、烟叶和百香果,拥有一个工业园,河畔挺立着两栋小高层,连着两个夜晚,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房地产的寒冬也没放过“小香港”。
卢海东找人的兴致很低。在旅店,在十字路口,在便利店,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留下一个低头沉默的背影。
当地人对卢海东的态度,是某种缩影,他们似乎断定,被骗的男人就是个冤大头,能不能先从冤大头身上捞一笔。旅店的前台小哥暗示,应该让他帮忙找人,甚至去蹲守。包车司机李哥,报出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并强调:“哪怕去到第一个村就找到人,也还是这个价格。”

2025年4月,江西赣州乡村,一处常见的老宅。(苏有鹏/图)
赣南的春天阴雨绵绵,秧苗娇翠,池塘里,灰色鸭子发着愣。这里曾是重男轻女情况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抗日战争还在相持的1941年,一本刊物居然关注到当地的婚姻关系,并比喻为“男人吃女人”。直到2005年,江西每出生137个男孩,才会出生100个女孩,性别比为各省最高。结果是,这里日后也以高额彩礼闻名。
看到秧苗、鸭子和祠堂,卢海东转过身来说,很像他的故乡。接着,他讲到了他的家庭。哪怕他的哥哥质问他是不是变态,他还是很感激哥哥,因为他俩有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只相信把祖宗伺候好,运气就会好”。卢海东说,家里的生活,是靠母亲和哥哥撑起来的。
和小张一样,他也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可是,那该成为什么样的男人?
谈话戛然而止。在村口和祠堂,特别是向村民打听时,卢海东又变成一个沉默的背影。他刻意放慢脚步,杵在一旁,似乎赣南方言里藏有某种会割伤他的利器。村委会公示栏上的电话,他也不愿打,通话铃声一响,他就荡得远远的。有时,他干脆和李哥蹲在村口,抽起了烟,任凭南方周末记者绕着田埂走。
李哥忍不住问:“你们俩,到底是谁被骗了?”坐在副驾的卢海东笑了笑。
李哥很健谈,是市井里常见的那种中年男人,五十多岁,身材臃肿,一直试图让行程不要过于沉闷。他说话时,嘴会向右略歪。他吹嘘起在东莞打工的时光。那是1990年代,工厂里满是荷尔蒙:男人会炫耀自己睡了几个女孩。李哥自称换过好几个女朋友,还把一个四川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如今他已经当爷爷了,前两年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近四十万元,“他妈的,现在彩礼是越来越贵了。”李哥瞥了一眼卢海东。
卢海东不喜欢李哥,问一句,接一句。
整个上午走过的村子,人们都不认识李梦婷,村主任听到外地口音,就打发人走。在三万人的小镇里找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女孩,只有名字、三张照片和一个沉默的前男友,这个组合太奇怪了。
中午,又到一个村委会。值班的是一位干练的小伙,他听完事情经过,查询到李梦婷家的住址,并抄在A4纸上:××村×号。
对于寻找消失的爱人这件事,小伙见怪不怪。“前段时间,有个男的也来找女人。他给女朋友买了一辆车,结果女的消失了,后来一查,女的结过三次婚。”
走在阡陌交错的田间,沉默的背影又畅快起来。卢海东说,自己也无法确认,是不是所有的壮士都只和女生牵过手,而没有做“那些事”。壮士中也有人性格圆滑,但他不想接触太深。
李梦婷的家到了。
眼前是一栋低矮的赣州民居,白墙木窗,传统的黑瓦早已被黑色彩钢板替代。它位于一个平缓的盆地,四周长满翠竹和金银花,安静得像创世之初。
门前一个老头在纳凉。他淡淡地说,十多年前,李家就搬到镇上了。
眼看就快找到了,卢海东不再沉默,他主动和老头说起自己被骗的经过,想打听李家的新住址。结果,一直靠沉默避免的利器,还是割伤了他。
老头轻飘飘地说:“没见家长就买房,你不是又傻又蠢吗?”
一直以来,卢海东和他的壮士兄弟们,既要在出租屋的床上思考,到底哪里不好才让女朋友跑了,又要面对房贷和其他压力。有时,这种压力是以羞辱的方式呈现的。有人找来,问想不想把房子转出去,出价低于市场价几十万。
出价的人、前台小哥、包车司机,或许和老头想的一样,这群男人,又傻又蠢。
好在,另一个村民透露了李家的大致范围。车上,李哥笑着说,“等真的见到她爸妈了,你可以直接下跪,说‘爸!妈!我把你们女儿弄丢啦!’”
或许是整日的嘲弄和羞辱触动了卢海东,他向李哥打趣,接下来要不要继续一起去找。“你陪着去吃个瓜呗,看看这个瓜熟不熟?”

2025年4月,江西赣州安远县乡村。(苏有鹏/图)
权利
“只是叫你买了一套房子而已嘛。”
白天调查到的所有线索,指向了河畔几栋上世纪安置房风格的旧楼。卢海东走到附近一家便利店,准备先买烟,一会儿孝敬“岳父”。
这是在赣州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卢海东不敢和老板多请一天假。那些试图用沉默避免的羞辱,也在白天受够了。说不定,李梦婷就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
傍晚的卢海东像是变了个人。他向老板娘、一个热情的中年女人哭诉说,自己从广东跑来,想让岳父岳母劝一劝女友回心转意,说完,他把手搭到南方周末记者的肩膀说,“我担心一个人来不太好,把我表哥也喊来了”。店主露出同情的神色,答应帮忙打听,并告诫,一会儿提一瓶酒、一条烟,“彩礼的事可以慢慢谈”。
天暗下来,穿城而过的河水浑浊,大货车轰鸣不断,不知哪户人家,传出唢呐的声音。
“那个老头又开始吹了,每天吹,烦死了。”店主一脸不耐烦地解释,“老头吹的是我们这边结婚时的曲子。”接着话锋一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里彩礼有点高。”
“您给儿子准备结婚的钱是多少?”
“80万。”店主的神情十分得意,好像完成了祖祖辈辈交待下来的考核,“我不止这一家店呢!”
终于,拎着一袋苹果的卢海东,敲响了房门。房内传出拨打电话的声音。在毛坯般的楼道里,他自顾自地说起和李梦婷相识的经过,音量越来越大。没一会儿,自称李梦婷大伯、二伯的人从楼梯口出现。
李梦婷的母亲开门了,神情像一只受惊的鹿,脸红扑扑的。她习惯性地让所有人换拖鞋,之后习惯性地为所有人准备茶水。
房间的横梁、柜子,都是上世纪的淡黄色原木风,客厅很小,作业本、水果、毛巾,被习惯性归置得井井有条。
卢海东先给两个伯父发了烟。两个身着警察制服的人也出现了——不是卢海东报的警。
当着一群人面,卢海东不得不又讲了一遍,自己是怎么犯蠢犯傻的:如何相识,又是如何被骗。讲完后,他还要对着李梦婷的母亲、伯父们自证清白:“有一点要说清楚,我和她没发生过关系,最多牵过手,‘轻轻’抱过一次。”
李梦婷母亲的脸红透了,二伯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旋即克制,他戏谑道:“李梦婷没有骗你身上的钱吧?只是叫你买了一套房子而已嘛。”在为儿子结婚准备80万元的小镇,买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位老人从门外慢悠悠地走进来。卢海东被他吸引了目光,问对方是不是老中医?老人点头,但愤怒地说,你找错地方了。
几个月前的元旦,也就是去惠州看房那天,卢海东想给李梦婷发个红包,对方拒绝,并暗示那几天,她的爷爷,一位当地的老中医,去世了。这事,卢海东没说出口。
直到女孩的三张照片摆在眼前,他们愣了几秒。
二伯发话,他让卢海东和南方周末记者,把身份证亮出来。身穿制服的人也表示,需要登记身份证。
“好的,那您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出示一下您的警官证?”卢海东的语气意外地镇定。
“不相信呀?不相信可以出去。”对方脸一下红了,有些恼怒,“我可以不登(记)啊,我没说一定要登啊。你们不相信可以走了,我们还有其他事情。”他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在场的人用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盯着卢海东,似乎料定他一定会屈服,交出身份证。
但他站起身,走了。留下一屋子看热闹的脸。
后来,南方周末记者问卢海东,怎么有勇气让他们出示警官证。
“白天你不是和我讲吗?要学会维护自己的权利。他要求我出示身份证,我也可以要求他出示警官证的吧?”

2025年4月,江西赣州安远县某镇。(苏有鹏/图)
尾声
但“女人确实改过自新了呀,没有再去骗其他人了”。他说。
所有浪漫爱情的结局,是完美的女人和完美的男人幸福生活在一起。壮士们的后现代爱情故事,也将迎来结局。
2025年5月的一个傍晚,赣州之行结束后,南方周末记者再次见到了小张,他始终握有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他从未与那个叫佘文丹的女人断联,却也从来没问过对方“内幕”。
其余16个女人大多联系不上了。壮士们提供了一份电话名单,大部分号码已关机。刘佳的电话曾有人接过,第一次,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打错了。第二次,声音变成了男人,自称是某律师事务所的人,号码一直是他在使用,并不认识什么“刘佳”。
巧合的是,男人说的这家律师事务所,地址和中介们此前开的传媒公司,在同一栋楼。
还有一个女孩也接了电话。南方周末记者问,“你现在还在罗昌远和杨昌文那边干吗?”“没有。”对方脱口而出,没一会儿,她否认自己是南方周末记者所说的那个人,并迅速挂掉电话。
南方周末记者到过疑似其中一个女孩住的公寓楼,这些打扮光鲜亮丽的女人,或许和住城中村的壮士没有多少不同,这里离香槟色的购物中心不到两公里,周围也是城中村,楼下同样开着好几家猪脚饭。

2025年4月,深圳龙岗一处城中村。(苏有鹏/图)
还有两个中介。罗昌远和杨昌文曾在一家叫锦鸿置业的中介工作过。据他俩的前同事透露,罗昌远曾是公司的明星人物,当时他的门店在临近东莞的深圳松岗,管理着一百多号人,是公司里少有能做到佣金百万的门店。“2019年左右,公司业务收缩,提点增加,他就离职了。”
没两年,地产市场开始下行,临深片区的潮水首先退去。
如今,锦鸿置业的办公室里只剩一个留守的文员,她回忆,巅峰时期,公司有四百多号员工,“裁的裁,走的走,裁到只剩我了”。
卢海东在赣南的经历,给了小张不少勇气,他说:自己已经两三天没回佘文丹的微信了,“有意地在控制自己”。
小张依然觉得自己被特殊对待,他曾提出,报道里不要出现女人的名字,直到律师要查转账记录,需要他输入对方的真名时才发现,佘文丹也不是她的真名,自己又被骗了。
但“女人确实改过自新了呀,没有再去骗其他人了”。他说。
小张甚至想象过两人的婚礼,就连婚礼上的意外状况,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如果有人问,两人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即将30岁的男人深思熟虑后决定,如实说。“就当做一个趣事,以一种很幽默的方式和他说。”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另一个男人的事。

2025年3月,部分疑似涉事人员照片。(受访者/图)
• (南方周末实习生那琳对文本亦有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卢海东、邹志刚、赖春方、杨森、吴志飞、小张、李梦婷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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