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章这一去,便是大半日。
县衙后院难得地喧腾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绝望里的压抑骚动,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迫切和慌乱。胥吏们跑动传令的脚步声,搬运物什的吭哧声,甚至偶尔几声刻意拔高的、显示勤勉的吆喝,隔着院墙隐隐传来。
沈澜始终坐在屋内那张掉漆的木桌旁。
冰冷的白水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渴,却压不住心头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圣意裁断”四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他看似冷静地给沈明章指了条路,但这条路最终通向何处,他毫无把握。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皇权、官僚体系、甚至那些看不见的“惯例”,都可能轻易碾碎他这点来自异世的“小聪明”。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屋内的光线变得昏黄黯淡。
终于,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沈明章的脚步似乎沉稳了些,但依旧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汗味和尘土气。
“澜儿,”他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惶惑,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倦怠,“事情……暂算是安排下去了。”
他瘫坐在沈明章对面,自己伸手倒了碗水,一口气喝干,长长舒了口气。
“火场已彻底清理出来,按你说的,没泼多少水,只是隔绝了气,余烬都灭了。仓底……果真抢下三成粮种!虽有些烟熏火燎气,但筛检之后,大多还能用!”说到此处,沈明章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带着庆幸的光彩,“若非你那般处置,这些……这些早就全完了!”
“借粮的事,几家大户见御史未有即刻问罪之意,态度也松动了不少。县丞带着人正在清点数目,立字据,明日应能陆续运抵官仓。”他揉了揉眉心,倦色更深,“只是……许出去的利钱和补偿,怕是未来一两年,县衙的用度都要紧巴巴了。”
“能保住性命官身,已是万幸。”沈澜平静道。
“是极,是极!”沈明章连连点头,深以为然,“性命攸关,些许钱粮算得什么。”他看向沈澜,眼神里的依赖和惊异又浮了上来,“澜儿,你今日……真是……真是让为父……”
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却发现任何词汇都难以表达他心中的震撼与困惑。眼前的儿子,病弱苍白依旧,可那眼神里的沉静、那股遇事不乱的锐气、还有那些闻所未闻却切中要害的言辞……陌生得让他心惊,又可靠得让他忍不住想去依靠。
沈澜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转而问道:“程御史那边,有何动静?”
提及御史,沈明章神色一凛,压低声音:“程御史查看了火场,又细问了仓吏许多话,关于粮�堆放、日常查验之类的。还调阅了县衙近期的文书簿册。此刻应在驿馆歇息,言明明日再议。”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后怕:“澜儿,你所说的‘积热自燃’、‘粉尘爆燃’之说,程御史追问得极为细致,为父……为父只能依样画葫芦,尽力解释,也不知是否露出了马脚……”
“无妨。”沈澜道,“只要逻辑自洽,能解释得通现场情状,便足以引人深思。关键在于,我们保住了部分粮食,稳住了局面,这便是最大的实据。”
正说话间,院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父子二人俱是一愣,这个时辰,谁会来后院?
一名老仆颤巍巍地去开了门,片刻后,引着一位身着青色窄袖袍服、头戴软脚幞头、腰系铜銙带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装扮,像是御史身边的随行书吏。
沈明章立刻起身,略显紧张地拱手:“不知上官驾临,有何吩咐?”
那书吏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却颇为精明。他先是规规矩矩向沈明章行了一礼,口称“沈县令”,随即目光便落到了屋内的沈澜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不敢当‘上官’之称,在下姓周,忝为程御史门下录事。”周录事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京官带来的疏离感,“奉御史之命,前来请教沈小郎君几个问题。”
沈明章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挡在儿子身前。
沈澜却已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揖了一礼:“录事请问,小子知无不言。”
周录事目光在沈澜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单薄的身形上看出些什么。他开口,问题却出乎意料的直接:“御史命在下请教,小郎君所言‘积热自燃’,古之未载,不知源于何典?那‘粉尘’之物,遇火竟能爆燃,又是何道理?”
果然来了!质疑和深究!
沈明章手心瞬间冒汗。
沈澜心念电转,知道绝不能说是来自现代科学。他面色不变,从容答道:“回录事,此非源于典籍,乃小子平日卧病,无所事事,偶观家中粮囤、庖厨灶火,胡思乱想所得。见新收粮秣堆积,时日稍长便手感温热,心觉有异。又曾见家中仆役清扫积尘,靠近灯烛时,偶有火星爆闪,遂猜想细微之物聚集,或更易引燃,且其势迅猛。”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县衙粮仓大火,先冒浓烟,后有闷响,火起迅猛异常,与寻常薪柴燃烧迥异。加之仓粮新收略有返潮,堆积甚厚,小子便大胆推测,或是粮屑粉尘积聚,内部蓄热不得散发,终至燃点,轰然爆裂。仓顶气窗窄小,烟火骤然膨胀不得出,故而有闷响黑烟。此时若大量泼水,冷水激遇高热,蒸汽沸腾,恐致仓板崩裂,火星四溅,反引燃下层完好的粮袋,故小子以为,堵绝空气,令其自熄,方是保全之余策。”
他一口气说来,语气平缓,将现代粉尘爆炸和密闭空间灭火的原理,巧妙地包裹在“观察生活”、“大胆推测”的外衣之下,结合现场情状,听起来竟真有几分自圆其说的道理。
周录事听得十分仔细,眼中精光闪动,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捻动。他沉默片刻,忽然又问:“小郎君似乎对救火之事,颇有见解?”
沈澜微微垂眼:“不敢称见解。久病之人,常思性命之贵,于水火险事,便多留意了几分胡思乱想,让录事见笑了。”
周录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意味难明:“小郎君过谦了。今日之言,在下会一字不落,回禀御史。”
他拱手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院门轻轻合上。
沈明章直到此刻,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澜儿,你……你这番说辞……”
“真假参半,能圆上即可。”沈澜淡淡道,目光却追着那周录事离去的方向,“重要的是,他们听到了,并且来找我们核实了。”
这说明,程御史确实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并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是疑虑。
这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夜更深了。
油灯如豆,在穿堂的冷风中不安地摇曳。
父子二人对坐无言。
遥远的更梆声穿过寂静的夜传来,已是二更时分。
突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竟似停在了县衙后院的侧门外!
紧接着,是几下克制的叩门声。
沈明章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这个时辰……又是谁?”
沈澜的心也提了起来。
老仆战战兢兢地去应门。
门开处,只见一辆看似普通、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肃穆气息的青篷马车停在门外。先前那位周录事去而复返,此刻正恭敬地垂手立在车旁。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中年人的脸。
正是白日公堂之上,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御史,程徽!
程徽的目光越过惶恐欲跪的沈明章,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站在昏暗灯影下的沈澜身上。
夜色如墨,寒意深重。
那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县衙后院的侧门外,如同蛰伏的暗影。车帘掀起的一角,露出御史程徽那张清癯而锐利的面容。他的目光越过浑身僵直、几乎要跪下去的沈明章,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后方阴影里的沈澜。
“沈家小郎君?” “且近前来。” “本官有几个问题,要单独问你。”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地撞入沈澜耳中。
沈明章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程徽一个淡漠的眼神止住,只能惶恐地躬身退到一旁,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沈澜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沉重的力度撞击着胸腔。单独问话?在这深夜僻静之处?是福是祸?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面上维持着恭谨却不卑怯的神情,依言上前几步,来到马车窗前,躬身行礼:“小子沈澜,见过御史大人。”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程徽身上那股久居上位、审决刑名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他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透内核。
程徽并未立刻发问,而是用那双眼仔细地打量着沈澜,从他苍白却平静的面容,到他洗得发白的旧衫,似乎想从这些外在的痕迹里,找出某些悖逆常理的东西。
“你白日所言,积热自燃,粉尘爆燃,窒息灭火……”程徽缓缓开口,每个词都念得清晰而缓慢,“周录事回禀,乃你平日观察所得,胡思所想?”
“回大人,确是小子妄加揣测之辞。”沈澜垂眼答道。
“妄加揣测?”程徽声音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诘,“却能精准道破火场情状,指出灭火关窍,甚至预判泼水之害?沈小郎君,这‘妄加揣测’四字,未免过于轻巧了。”
沈澜沉默一瞬,知道单纯的“观察生活”已无法取信于此人。他心念急转,斟酌着开口:“大人明鉴。小子确无师承,亦非引自典籍。只是……只是自幼体弱,困于榻上之时多,便常有些天马行空的乱想。见蚁穴能溃堤,便思微末之物或蕴巨力;见星火可燎原,便想若星火亿万齐聚,其势该当如何?”
他稍稍抬起眼,迎向程徽探究的目光,语气变得恳切了几分:“此次粮仓大火,惨烈异常,家父身陷囹圄之危,小子惊惧悲愤之下,往日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骤然碰撞……竟恍惚觉得,或可解释此灾。情急求生,口不择言,冒昧陈于大人面前,实属无奈。若有不经之谈,贻笑大方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他将一切推给“病中胡思”、“情急求生”,既解释了知识的非常来源,又隐含了为人子者救父的急切,听起来反而更添几分可信。
程徽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怒,手指轻轻在车窗框上叩击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哦?竟是如此?”他语气平淡,“那你再为本官‘胡思’一番——若依你见,这粮仓该如何修筑,方可防范此等‘积热自燃’之祸?日常又该如何巡检,方能及早察觉端倪?”
问题陡然深入,直指具体的技术和管理细节!
这已远远超出一个少年人“情急之下”的急智范畴,更像是一种考校,一种对知识体系和思维深度的探查。
沈明章在远处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而下。
沈澜却知此时绝不能露怯。他略微沉吟,脑中飞速调取着相关的现代仓储管理知识,并将其转化为这个时代可能实现的语言:
“回大人,小子浅见。粮仓选址需通风干燥,仓壁或可设双层,中空以隔潮散热。仓顶除气窗外,或可增设拔风之筒,利用热力使空气流动,带走积热。粮食入库,须得严格晾晒,控制湿度。堆放不可过厚过密,堆间需留通道,便于查验。”
他稍作停顿,见程徽听得专注,便继续道:“至于巡检,或可制一长铁钎,***粮堆深处,停留片刻后抽出,以手触感铁钎温度。若明显灼热,则内里已然积热,需立刻翻仓晾晒。亦可定期记录各仓温度变化,比对异常。此等琐碎之事,贵在持之以恒,制度严谨。”
一番话,将现代仓储的通风、隔热、湿度控制、温度监测等理念,用唐人能理解的方式娓娓道来。
程徽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起来。他紧紧盯着沈澜,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郎。
这些建议,具体、可行,甚至隐隐自成体系,绝非一句“胡思乱想”所能概括!这少年身上,定有古怪!
然而,这古怪之中,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具价值的……洞察力?
夜风拂过,车帘微微晃动。
程徽沉默了许久久,久到沈澜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听闻你此前病重垂危?”
沈澜心头一凛,谨慎答道:“是,昏沉数日,险些丧命。”
“哦?”程徽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
随即,他放下了车帘。
“周录事。” “属下在。”一直垂手恭立的周录事立刻应声。 “回驿馆。” “是。”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沈家父子二人,僵立在原地,被巨大的惊疑和后怕所笼罩。
夜风更冷了。
沈澜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背脊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一番问答,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程徽最后那个关于病重的问题,尤其耐人寻味。
他……起疑了。
而且疑心极重。
沈明章这时才敢凑过来,声音发颤:“澜、澜儿……程御史他……他这是何意?”
沈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气在寒冷空气中氤氲散开。
“不知。”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但长安的风……怕是真要吹起来了。”
小说穿越之大唐县令之子逆袭成王主角为沈澜沈明章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