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30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新加坡第22届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发表演讲后，与媒体互动。视觉中国/图
2025年6月1日下午，新加坡香格里拉大酒店里少见地安静。
入口的重重安检关卡被撤离，印着军火赞助商Logo的海报也被移除，通向主会场的长廊上，偶尔可见清扫会场的工人们，用吱呀作响的小推车运走物资。
为期三天的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正式落下帷幕。
5月31日的记者对话会中，新加坡国防部长陈振声透露了一个细节——“防长们都在午餐会开玩笑说，这几日拼命工作，一天要开多场会议，只为会见各国的同行。”
自2002年以来，香会已经举办了22届，成为亚太地区顶尖防务峰会之一。防务政要在这里宣扬各自安全理念，智库学者从中窥见国际格局，而军火商则在这里寻找商机。陈振声说，新加坡希望搭建“一个开放而包容的对话平台”。但今年的香会，却让人看到对话背后的“生意”与“敌意”。
二十多年来，法国总统马克龙是首位在开幕式发表主旨演讲的欧洲国家元首。他呼吁不在中美间“选边站”，转而提出“第三条路”；美国国防部长赫格塞思的发言稿围绕所谓“中国威胁”展开。
5月31日下午的特别论坛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代表团团长、国防大学副校长兼教育长胡钢锋少将反驳了赫格塞思对中方的无端指责，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根本就是挑起事端，制造分裂，煽动对抗，搞乱亚太”。
“‘香会’由英国搭建，西方国家参会者众多。大家会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看待或者审视中国。”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达巍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第三条路”
作为亚太地区的顶级防务峰会，欧洲嘉宾曾一直是大会上的少数派。作为开幕式重磅环节的主旨演讲，往往由亚太国家元首担纲。
而今年，受邀嘉宾则是法国总统马克龙，这是欧洲大国领导人在香会主旨发言的“首秀”。
发言嘉宾的选择，往往体现了大会的优先议题。各方颇为好奇，欧洲会如何与亚太合作？
30日20时18分，法国总统马克龙终于现身岛屿宴会厅会场，他比原定时间足足迟到了18分钟。过去的一周，马克龙开启了忙碌的东南亚之旅，先后访问了印尼、越南，新加坡是最后一站。
“多重危机时代，我们必须创造新的合作动力，或许还有新的合作形式。”马克龙在演讲中强调，在大国竞争成为重要风险的时刻，各国不能选边站队，“会扼杀全球秩序，还将摧毁二战以后创建的一切国际机制”。
他强调，如果美国和欧洲不能尽快解决乌克兰和加沙问题，它们将面临失去信誉、被指“双重标准”的风险。
推广了“战略自主”理念之后，马克龙话锋一转，“基于法国的‘印太战略’，法国在此希望分享‘第三条道路’，而法国也希望成为可靠的合作伙伴。”
2025年5月30日至6月1日，第22届香格里拉对话会在新加坡召开。图/姚忆江
主旨演讲结束后，直播镜头切至前排的美国防长赫格塞思。他面色沉重，停顿两秒后才缓缓抬手，掌声迟滞而僵硬。
“‘第三条道路’是马克龙东南亚之旅的关键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研究员许瑞麟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马克龙此举正是为了强化法国作为欧洲强国和“印太”大国的定位，将法国塑造为东盟的合作伙伴，提供有别于中美之外的选项。
无独有偶，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兼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也在大会上提出，欧洲和亚洲面临共同挑战，欧盟正转向“提升自我防御能力”。
“欧盟已投入了高达8000亿欧元的国防投资，迅速成为全球安全合作的伙伴。”卡拉斯称，欧盟已与日本、韩国等达成安全与防务伙伴关系，接下来希望深化与印度、澳大利亚和其他亚太国家的安全关系。
“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集团，也是本区域大多数国家的三大投资伙伴之一，而且我们的力量不仅仅限于经济。”卡拉斯说。
然而，欧洲提出的“第三条路”究竟能落实几分，不少人心存疑虑。
“当欧洲本土发生大战时，还会有余力介入‘印太’事务吗？”会后面对记者的尖锐发问，马克龙回应得颇为无力：“解决地区危机并非战略自主的先决条件，我们必须同时做到这两点，欧洲和亚洲都是如此。”
“马克龙声称在‘印太地区’有利益并愿参与安全事务，但其实际利益有限，投入意愿和能力存疑。”达巍分析，“尽管东南亚国家在美国关税政策压力下处境复杂，但总体趋向与中国保持紧密联系，而非被美国拉拢。东盟国家都知道，共和党上台，东南亚永远不是重点。”
“生意”
每一年的香会，在各国政要步入主会场的拱门和走廊上，随处可见大会赞助商的大幅广告牌，上面列着全球知名的军火品牌。今年的会场上也可以看到诸多企业标志，比如美国的波音、阿联酋的EDGE、韩国的韩华集团等。
5月30日下午，在会场外翻阅安全报告的一位德国军工行业代表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为了参加类似的防务会议，他们需要支付不菲的费用。
“德国也有类似的慕尼黑安全会议，我对那边的人很熟悉，也想来不同的地方看看机会。”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想得到不一样的“消息和资源”。
关于会场随处可见的军火广告，他认为这很正常。“我只是好奇，中国有非常优秀的军工企业，为什么这里看不到中国的军工广告。”
为什么欧美军火商云集香会，或许可以从其所谓安全战略中找到答案。
5月31日8时30分许，美国防长赫格塞思以《美国“印太战略”的新野心》为主题，开启备受瞩目的“香会”演讲。
和赫格塞思同在现场的，还有美军联合参谋长丹·凯恩(Dan Caine)，美国印太司令部指挥官、海军上将塞缪尔·帕帕罗。二人都是美国支持“印太战略”的标志性人物。
“‘印太地区’是美国的优先战略区域。”赫格塞思讽刺上届拜登政府“软弱无力”，新一届政府则要在边境、后院以及全球“重建威慑力”。
赫格塞思曾在美国陆军服役，以士兵身份亲身参加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
在演讲中，赫格塞思详细列举了美国最尖端的陆海空武器，并反复强调盟友关系与军事合作。他还以“重建军队”为由宣布，明年美国国防开支将大幅增长约13%，首次突破1万亿美元。
之后，他鼓动亚洲盟友像欧洲一样增加国防开支。“北约国家承诺用GDP的5%用于国防开支。而亚洲关键盟国却支出较少，这是不合逻辑的。”
美国防长在香会大谈“印太战略”早已不是新鲜事，但其描绘的“宏伟愿景”有可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赫格塞思发言后，美国Charthouse战略咨询公司首席执行官道格拉斯·格林劳质疑道，美国政府曾多次在香会中阐述“重返太平洋”的愿景，但往往“口号多于实际行动”。
“其实美国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北京大学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执行主任王栋是受邀嘉宾之一，在现场听完了赫格塞思的发言。
“赫格塞思在发言中鼓吹‘威慑论’，炫耀武力，挑唆域内国家，挑衅意味很浓。他之所以要鼓动亚洲盟友提高国防开支，实际上就是蛊惑域内国家为美国的霸权埋单。”王栋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所谓“振兴美国国防工业、加强和域内国家国防工业合作”云云，也不过是为美国军工利益集团“代言”，企图通过煽动中国威慑论，扩张美国军工复合体在亚太的利益。
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鹿音在全体大会的提问环节发言说，给中国贴标签、言语攻击和指责中国，似乎成了香会的“政治正确”，“但无论中国如何被曲解，都会以自己和平的方式发展”。
2025年5月31日，美国防长赫格塞思以《美国“印太战略”的新野心》为主题，在“香会”上发表演讲。图/姚忆江
敌意
5月31日中午，颇有香会特色的“防长午餐会”在香格里拉酒店杜鹃厅举行。寒暄落座后，“东道主”新加坡防长陈振声轻轻敲击高脚杯，致简短欢迎辞。他的两侧分别坐着赫格塞思和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卡拉斯。菲律宾防长特奥多罗紧邻赫格塞思落座，体现出独特的亲密关系。
这是一个级别高、私密性强的餐叙，仅有个别政要带贴身英语翻译参加，成为政要们私下联络感情的场所，在餐叙现场不难发现，欧洲的政要比往年多。
据公开披露，香会期间，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菲律宾等多国防长频繁举行双边与多边会谈，并在攻击中国议题上站在了同一阵营。
2025年5月30日，新加坡香格里拉大酒店，执勤人员在主要入口处。图/毛淑杰
针对美国防长赫格塞思的发言，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发表声明称，“美国是世界无可争议的霸主，是破坏亚太地区和平与稳定的最大因素”，并且“美国正在推行印太战略，通过在南海地区部署进攻性武器，将亚太地区变成火药桶来维护其霸权，这引起了该地区国家的担忧。”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波是“香会”常客，听出了诸多“不同寻常”。
“我参加过12次‘香会’，赫格塞思作为一国防长，多次用高度意识形态的字眼来谈论中国，这很不寻常。”周波说，“在台海问题上，过去美国防长在香会的论调，大多是‘台海武力冲突并非不可避免’。而赫格塞思这次和此前形成180度反转。”
“‘印太战略’涵盖区域广泛，我认为其战略重心可能‘在于南海而非台海’。”台湾地区高等政策研究协会秘书长杨念祖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赫格塞思宣称，要通过加强与“印太地区”国家的军事投资与合作，重建威慑力，对抗中国意图明显。
近两年来，菲律宾频繁挑衅导致南海问题持续升温。
6月1日是本届香会的最后一天。第五次全体会议上，菲律宾国防部长特奥多罗粗暴指责中国，言辞激烈。约二十分钟的演讲中，八次点名“China”。虽然室内开着足足的冷气，与会者依然能够感受到浓烈的火药味。
特奥多罗声称，菲律宾在南海问题上立场转变与中美竞争态势无关。但菲律宾“亚洲世纪”战略研究所副所长安娜·马林多格-乌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华盛顿的政治重心转移，提升了马尼拉在美中战略竞争中的相关性。”
国防大学代表团成员张弛大校在受访时打了个比方，“这像是一出木偶剧，菲律宾是冲在前台的提线木偶，而在幕后编写剧本、操控演出的是域外大国，进行直播的是西方媒体，其戏码几乎千篇一律。”
2025年5月31日，在第22届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国防大学代表团成员张弛大校向美国防长赫格塞思提问，“如果美国的联盟和东盟之间产生分歧或争端，你选择哪一边？你是否支持东盟的中心地位？”图/姚忆江
值得一提的是，特奥多罗在发言中还隐晦地表达了对东盟的不满，称“东盟不应该让别人定义东盟的中心地位，也不该利用东盟的行动或不作为来制造分歧”。
“菲律宾一直失望于东盟在南海问题的态度，且试图让东盟接受其立场。”许瑞麟（Koh Swee Lean）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一些东盟国家在私下和公开场合反对菲律宾的做法，认为其在挑衅中国，“态度过于强硬”。
共识
在香会会场，随处可见华人面孔。新加坡是移民国家，人口约七成为华人。但在这个国际会场上，英语仍然是通行语言。
31日早上，当南方周末记者在酒店门口与安检人员用英语打招呼时，或许是看到了记者胸前的参会徽章，他亲切地用中文回应“早上好”。看记者颇感意外，他还不忘热情地补充了一句，“钱学森科学家说天下华人是一家，要讲华语哦！”
一次会议间隙，东帝汶前国防部长胡利奥·托马斯·平托看到南方周末记者时，打招呼问，“你是来自中国吗？”在交流中，胡利奥透露其曾经多次访问中国，对大连、深圳、广州等大城市留有深刻印象。东帝汶过去曾被葡萄牙殖民多年，“跟中国的澳门相似”。
胡利奥不止一次参加香会，但这一次是以学者身份，“可以更自由表达观点”。“许多中国的大型公司在东帝汶投资，在基础建设上提供了很多帮助。”胡利奥说，中国与东帝汶关系密切，早在1975年东帝汶首次宣布独立时，中国就是为数不多承认其独立的国家。
“我们的友谊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而是始于1975年。”胡利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中国与他国的合作侧重于经济领域，但也有不少人对中国存在误解。
在中美竞争日趋紧张的当下，愿意和中国记者分享看法的美国代表少之又少。而丹尼尔·哈德曼算是其中一个。
就在美国防长演讲后的茶歇时刻，南方周末记者在会场偶遇了他。这名年轻的美国陆军参谋，正在新加坡参加一项国际培训课程。他没到过中国，但在班级里结识了不少中国同学。
“我只是一名初级军官，大使馆的官员肯定比我更适合点评防长发言。”哈德曼说，从个人感受而言，他觉得自己和那些中国同学们并无太大不同，比如我们都渴望和平、重视家庭。“二战时，中美人民也曾一起战斗。”他略显遗憾地说，“只可惜我们的政府现在陷入竞争，我相信会有一种积极的方式来平衡这种竞争。”
2025年东盟轮值主席国、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就在发言时指出，东盟保持独立自主，所谓“必须选边站队的观点站不住脚”。他高度评价日前东盟、中国、海合会达成的共识，称“前所未有、意义重大”。
安瓦尔还批评当前国际政治中的排他趋势。“这不仅影响外交，也影响共同构筑安全。”他表示，马来西亚不反对志同道合的伙伴自己对话，但对那些筑起高墙而非搭桥、激化军备竞赛，或削弱多边主义的联盟，应引起警惕。
新加坡香格里拉大酒店。图/毛淑杰
呼唤和平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诸多政要都在发言中强调和平的珍贵。虽然有各自的主权与国家利益考量，和平与安全依然是对话会中难得的共识之一。
越南防长潘文江在发言时说，越南经历过无数战争痛苦和伤害，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和平、稳定、合作与发展的价值”。欧盟副主席卡拉斯也呼吁，“我们已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不能轻易抛弃已经取得的成绩”。
很多亚太国家都饱受战争与暴行蹂躏，而美国自己也曾为战争付出代价。珍珠港“亚利桑那号”沉船，菲律宾马尼拉的公墓，硫磺岛的黑色沙滩，都留下了逝者的英灵。
东帝汶总统若泽·拉莫斯·奥尔塔受邀在31日发言。他警告，技术的飞速发展降低了导弹和核技术的获取门槛，也进一步加剧了防扩散的复杂性。而当前建立区域军控机制面临障碍，背后是“地缘政治竞争和关键国家之间缺乏共识”。
新加坡国防部长陈振声认为，建立互信需要在多个层面上运作。除了最高层对话外，还可以有其他可能。
“比如让陆军士兵、空军飞行员、海军水手有机会共同成长和训练，他们从认识到熟悉，再到成为可分享忧虑的朋友。只有我们创造的共同机会越多，下一代能够克服新挑战的机会才越大。更别说一些新挑战甚至只有在未来才出现。”陈振声说。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防长充满火药味的发言，能否代表美国“印太战略”的新方向或许也要画个问号。
剑桥大学亚洲和中东研究中心教授贺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使是特朗普政府内部，在“印太地区”的立场也不完全一致，“我的看法是，即使支持特朗普的人里也存在分歧，这也让具体政策变得更难预测。”
“印尼2045实验室”智库高级顾问安迪·维贾扬托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美国重返并持续留在“印太”的战略，其实是奥巴马时代政策的延续，但特朗普政府时期对中国态度更具攻击性，而贸易战和技术战加剧了中美之间的不信任，缺乏战略互动。如今，美国在亚洲建立军事基地，其“美国优先”的单边政策更是引发质疑。
“东盟通过多边进程维护南海地区和平已超40年，效果显著，无需美国单方面强硬干涉。我相信区域对话还是解决南海问题的良好方式。”安迪·维贾扬托说。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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