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茅威涛
8月22日,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金宝花因病逝世,享年99岁。她是“浙江越剧五大小生”之一,在1959年越剧电影《西厢记》中塑造的张生形象,深入人心。她为越剧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金宝花也是“小百花”建团奠基人之一,培养了茅威涛等一批优秀的越剧演员,她在茅威涛的代表作《胭脂》和《西厢记》中担任艺术指导,可以说是茅威涛的伯乐。
今天,金宝花的告别仪式在杭州举办,茅威涛写下长文悼念自己的老师。
金宝花老师走了。
今年6月初,听说金老师住院了,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和滨梅等院部班子成员相约去医院探望。当我走进病房,便听到金老师急切地说:“茅威涛呀,茅毛啊,侬哪能来了?侬不要来呀,侬那么忙,侬干嘛啊?” 当时她的嗓音和精神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但她的耳朵听力不好,我和滨梅只好大声安慰她:“金老师,您精神挺好的,您好好养病,等您出院回家了,我们再来看望您。” 没成想,这竟成了我和金老师的最后一面。
那时我心里还想着,要是能带着金老师曾经关心过的青年演员、“小小百花班”的孩子们去看看她就好了,可又担心未曾经历过生死的孩子们,恐被金老师虚弱的状态吓到。最后一次探望我们没有合影留下照片,因为我不忍心记录下她病房中的模样。
出了病房,我和滨梅专门去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询问病情。医生说,根据目前的情况可能只剩 3 个月左右的时间,或许出现奇迹能撑久一点,形容她已是 “油灯枯尽”。所以当院办公室主任婉娜第一时间告诉我金老师去世的消息时,我没有太过悲伤——或许是因为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作为晚辈也不愿意再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在中国的传统中,百岁离世应该称作“喜丧”了。

2023年6月疫情解禁茅威涛与陈辉玲、周丽芳书记等一行去金宝花老师家中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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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金宝花老师还是那么潇洒俊秀、热情洋溢,比起病床上的模样,我愿意记住她排练场和舞台上的样子。金老师未曾担任过“小百花”的“团长”一职,但她是组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核心成员,职责相当于艺术总监。建团初期,史局长、顾伯伯等人就特意将金老师从原浙江越剧团(她此前曾任该团团长)请来,全面负责“小百花”的艺术建设与人才培养。
对我而言,金老师是我的一位伯乐 —— 从进团初期,她就视我为重点的培养苗子,常将重要任务托付于我。比如《西厢记》这部作品,是她曾经与另一位代表浙江越剧的张茵老师的代表作,还拍成了经典的电影。九十年代初,为了让“小百花”越剧团在原创作品之外,进一步追溯浙江越剧艺术的历史根源,金老师与主创团队大胆提议,以元杂剧版本的《西厢记》为蓝本与她和张茵老师主演的《西厢记》结合进行改编创作。彼时,我虽已担任分管业务的副团长,但在艺术认知上,依然稚嫩,对元杂剧等传统剧目更是了解不深,整个创作过程都是在金老师、杨小青老师和时任团长张榕桦老师等前辈的带领下逐步推进和完成的。
不过,我对元杂剧也并非毫无概念。我有一位因戏结缘的已故阿姨叫冯前,她曾是上海同济医院的妇产科医生,身世背景不凡——她的父亲是民国时期中央大学(即今天的南京大学)的校长。八十年代初期,我还在桐乡越剧时,曾在上海临时顶场出演《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没想到冯前阿姨就喜欢上了我这位乳臭未干的小演员。之后她会经常给我写信、寄书,其中有她喜欢的纳兰性德的词集和元杂剧相关的书籍,她希望我未来能成为一名有文化底蕴的演员。所以,当剧团决定改编《西厢记》时,我格外兴奋。

《西厢记》1953年舞台剧金宝花饰演张生 张茵饰演崔莺莺 高佩饰演红娘
1991 年,这部改编后的《西厢记》正式排演。排练中我向老师们提出了我的思考:这个经典爱情故事,在当下该如何与年轻人产生共鸣?它想传递给 90 年代的观众什么?是批判 “始乱终弃”,还是展现一位准备赶考的书生,在面对复杂现实时的成长?涉世未深的张珙,以为一诺千金,婚事不会变故,于是在宗法礼教森严的环境中,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崔莺莺,甚至做出隔墙酬韵、跳墙相会等超乎常人的举动,足见他是个不拘世俗的人。
不曾想,金老师、杨小青老师等前辈竟接受了我的这份解读。故而在后面的改编中才有了茅威涛版的“张生”:在 “赖婚” 一折里,为张生新增了一段针对老夫人悔婚的清唱,用以抒发他的愤懑;在 “跳墙” 情节中,着重刻画张生的心理活动 —— “跳还是不跳”“瓜田李下”的纠结等,通过细腻的表演呈现他的内心挣扎。这些改编,都是我们对元杂剧《西厢记》在当下的全新解读。此外,罗志摩老师设计的 360° 大转台舞台装置,更是实现了物理、精神时空的灵活切换。记得当时,徐晓钟老师导演的中戏导演系毕业大戏《桑树坪记事》引起了剧坛巨大的反响,而我们的《西厢记》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舞台呈现上都颇具亮点与创新。

“小百花“”版《西厢记》茅威涛饰演张生 颜佳饰演崔莺莺 陈辉玲饰演红娘
在这部剧的创作中,金老师身兼两职:一方面,她是剧目主抓的艺术总监,把控整体创作方向;另一方面,她也是我的表演指导老师,给予我许多关键指导。比如张生第一个出场,我自己设计了一个手持书本的造型,金老师建议我可以“以书代扇”、“整理衣襟”,于是后来的这个从传统蜕变而来的“整理衣襟捋一捋”的动作就是在金老师的启发下设计完成的。为了更好地塑造《西厢记》中的每一个角色,我们专门调看了她与张茵老师合作的电影,从经典中汲取养分。
也是金老师让我明白了,创新与传承并不冲突。创新也并非无根之木。真正的创新需要的恰是更深入源头的传承,需要的是更加广阔的视野和理解。所谓的“新”不是“改变”和“猎奇”而是“拓展”。正如从元杂剧再看《西厢记》,我们后来也沿着老师们的步伐,从《诗经》开始重新追溯《梁山伯与祝英台》。

金宝花老师在浙江越剧团《梁山伯与祝英台》中饰演梁山伯
除了《西厢记》,另一部重要作品《胭脂》的传承也与金老师密不可分。早在50年代,振奋越剧团就曾演出过《胭脂》。1960年5月,在文化部提出“现代戏、传统戏、新编历史剧三者并举”方针后,浙江省委宣传部商景才副部长直接组织剧作家魏峨、双戈二人根据《聊斋志异》中的故事重又改编了越剧《胭脂》。这一稿的越剧《胭脂》由湖州湖剧团1961年首演,浙江越剧一团1962年公演。公演时,剧中吴南岱一角便由金宝花老师饰演,先后为80多个外国使团招待演出。
张志明老师饰演《胭脂》中吴南岱一角,始于1978年浙江越剧团以男女合演形式复排《胭脂》时金宝花老师力推新人。复排版《胭脂》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献礼演出,载誉而归;1980年,志明老师饰演吴南岱的《胭脂》被改编成电影剧本,由浙江电影制片厂、香港长城电影公司联手摄制成彩色故事片。1991年4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排演《胭脂》在杭州首演,我在其中饰演吴南岱,穿上了金宝花老师和张志明老师两人身上的那件“红蟒袍”。

茅威涛在1991年版越剧《胭脂》中饰演吴南岱

2024重阳节三代“吴南岱”(茅威涛、金宝花、张志明)合影留念
《胭脂》是我第一次出演“官生”类角色,极具挑战。是金宝花老师和张志明老师手把手教我身段、唱腔与神态,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所谓的“言传身教”我在这个戏中有切身的体会。当时金老师和我说:“茅毛我个子很小,你个子也不算太高,当演官生的时候在动作上要比常规放地底一些,打地开一些,才能显现出官生的分量。”
从金宝花老师“小身材大气场”的吴南岱,到志明老师的“吴南岱”亮相与堂审时刻的举手投足,为我在塑造我的“吴南岱”这一角色时打下了一个扎实且规范的标准样板。我的戏迷朋友评价我所饰演的吴南岱是一个——“阳光、正直而不乏傲骨的清官”,追根溯源,应该与我当初学习参照的金宝花老师、志明老师在内的前辈们的“有机种子”之“范本”,已然是正宗嫡传而来的纯正“源头之乳”相关。
《胭脂》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出戏。有点“小傲娇”但知错能改的官生吴南岱在舞台上着实让我过足了瘾。吴南岱的那件“红蟒袍”正如世间所有名利的具象。这件官衣越鲜艳,就越是叫人迷失方向。但回望堂上挂着的“慎思守志”却又有几个人能像吴南岱那样顿悟,官衣的分量实则是责任的分量。不可负师恩,更不可负自己。倘若忘了初心,那么蟒袍便会沦为束缚与枷锁。

金宝花在1962年版《胭脂》中饰演吴南岱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金老师不仅在艺术上引领我,在为人处世与人生困境中,更是给了我莫大的支持与温暖。记忆中的金老师总是有一股永远燃烧的激情,待人真诚而豁达。记得我青年时期曾一度非常地迷茫,是金老师拍着我的背说:“茅毛,没关系的,金老师会一直在背后推你一把。”这句话就像一束光,瞬间驱散了我的孤独,给了我坚持下去的无穷力量。
去年金桂奖颁奖典礼,院里特意安排,邀请金宝花老师、胡梦桥老师等前辈来蝴蝶剧场参观,并看望年轻的一代演员。我向老师们介绍了剧场的功能、三年疫情的坚持,如今大剧场驻场版的新版《梁祝》,四楼环境式的《新龙门客栈》已然成为杭州新的演艺空间打卡地,未来我们还将在蝴蝶剧场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金宝花老师有没有都听清楚,但是她很认真,很开心,很欣慰,她一直微笑点头,我从她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得到。

2024年金桂奖颁奖日,金宝花老师在后台与青年演员合影

茅威涛陪同金宝花老师参观蝴蝶剧场
还有一件让我感动的事,疫情后终于可以去探望金老师了。我和辉玲、丽芳书记以及几位院部同事去了金老师家。金老师开心地滔滔不绝,与我们聊天。我也开心地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一起创作、排练。临走时,照顾金老师阿姨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递给了我一盒冬虫夏草,说:“金老师早听说你要来,特意给你留着的。她说你工作太忙,怕你累坏身体,让你泡着茶喝,补补身体。” 那一刻我既感动又愧疚,尽管那天我也给金老师带了同样的礼物,可比起她的这份记挂,我的礼物竟显得如此地普通。我们平时虽不常见面,但这份师生情谊从未褪色。

茅威涛向金宝花老师介绍蝴蝶剧场
今天早上是金宝花老师的追思告别会。但因我有无法推脱的行程出差在外,不能送金老师最后一程,这份遗憾让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金老师的声音:“茅威涛呀,茅毛啊,侬哪能来了?侬不要来呀,侬那么忙,侬干嘛啊?……”写到此处,潸然落泪。我们总在繁忙中错失,我们的人生似乎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遗憾。
看到过有网友评论,曾经的那些老师正是茅威涛改革的后盾。是。他们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前路的明灯,也是我避风的港湾。尹桂芳先生、顾锡东伯伯、金宝花老师、刘厚生老师、蓝天野老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我身边、从这个世界离场了。
而我,不能说给老师们报答些什么,只能继续认真地“把戏唱好”。
敬爱的金宝花老师千古!
您永远的学生 茅威涛
2025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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